天空阴沉，灰蒙蒙的低云似乎就要压上城头。不时有风呼掠而过，如孤鹤悲泣，使人心颤。回望城下，成群的士兵蜷起身子围坐在地上，仍不免冻得瑟瑟发抖。呼吸中透着湿凉的寒意，看样子一场大雪即将袭临。
河对岸，一排排营帐井然有序地矗立着，操戈负甲的兵士逡巡其中；点点红光闪烁，缕缕炊烟飘升。虽然也是席地休憩，对面的军队却形阵威严，丝毫没有懈怠之意，似以随时待命。
时值隆冬，粮草渐紧。洛涧遭歼，军中士气更是低迷。寿阳城头，兄弟二人隔水眺望。天色昏暗，寒风凛凛，远处的八公山上隐约可见身影攒动。城楼上人大惊失色，莫非那山上已遍布敌军？何以如此之多？……
珠子提笔写下笔记“草木皆兵——出自淝水之战：苻坚（前秦）vs谢玄（东晋）……”“哎，哎。”身后之人用笔帽轻戳她的背，“苻坚到底是哪个朝代啊，前凉？后秦？”
“前秦啦。”珠子小声说道。
“什么啊？听不见，你再说一遍。”
没有搭理。于是后座的人改为用脚踢她的凳子，一下，两下。
珠子有些生气了，侧头向后，眼睛都不抬，“下课把笔记给你，别总是叫我——”
“朱珠！”绘声绘色讲着的历史老师忽然停下来。听见叫向自己的严厉声音，珠子心一跳，连忙转过身来。
“现在是上课时间，老师在上面讲你们在下面讲，是都学会了不用听咯？要不你来讲一下，淝水一战为什么能以少胜多？”
珠子像做错事一般低头不语，看着笔尖。教室里鸦雀无声，然而珠子可以感觉到如灼目光正向她投来。其中就有坐在右边第三组的宋白玉。一半关心，一半紧张，珠子当她像仰慕的姐姐一样，甚至会害怕些许责备。殊不知，珠子的左后方还有一双眼睛，似乎要把人看穿一般盯向这边。那是坐在第一组的方泽清，高二（六）班的班长。
“既然这样就好好听讲，别以为自己听懂了就可以不听，其实只是一知半解。好，我们继续……”
周五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大扫除时间，不只是班级卫生，学校里面也有每个班必须负责的清洁区。这周的排班刚好轮到方泽清领队的A组和宋白玉带领的D组。珠子所属为A组，而偏偏孟星野也在本周值日的D组之列。扫帚、撮箕、竹篓、垃圾夹、手套……各自带好工具，一行人穿过走廊往楼梯走去。
“珠子——”韶韵的声音从上方传来。只见豪放的少女站在狭窄的窗台上，一只手扶着窗框，另一只手攥着一张折叠的报纸大幅度地摆动。“哟，今天方班带队呀。”
“韶韵你小心点儿！别掉下来了，我可救不了你。海情呢？”
“她呀，看球，啊不，看人去了呗。”韶韵略带嘲讽，“今天三班和十班约了踢比赛，明朗也在。嘴上不承认，一见色忘义起来比谁都快。刚才还死皮赖脸地求我把她的份儿一起擦了。”
珠子忍不住噗嗤一声。
“你就好咯，可以跟孟班草一起值日，留下小女子一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漂洋过海……”韶韵对着窗户哈一口气，继续用报纸摩擦玻璃。
珠子嗔怪地用手套打了一下韶韵的脚，“说什么呢……”
“哎哟！”韶韵故意夸张一喊。“本来就是嘛，男女搭配，干活不累。啊，我知道了，你害羞了不是！？完了完了，又沦陷一个——女人的友情果然靠不住啊。还好有白玉在，像白玉这样的大美人肯定不会随随便便就被诱惑的……”
珠子自知打嘴仗不是韶韵的对手，只好装作没有听见，闷不吭声往前快走。宋白玉盈盈地笑着，轻拍了一下珠子的肩膀，安慰她别在意。孟星野则在一旁看热闹一样得意地偷乐。珠子不知怎么回想起以往宋孟两人一起主持学校艺术节的情景，白衣飘袂，神采飞舞，站在台上真可谓是天生绝设，璧人一对。“好了好了，大家不要耽搁时间了。”一直沉默的方泽清突然发话，制止了一行人的嬉闹。
这个学期六班被分到家属西区，负责居民楼下以及周边小路的垃圾和杂草的清除。几句简单的布置后，两组成员开始分工协作。太阳已呈西斜之态，但日光依然晴好。蓝天微云之下，无数血红花朵布缀在石榴树茂密的眉叶间，娇艳似火；花瓣层叠，宛如重裙。而在这一圈石榴树围起来的园子里，则是另一片繁芜景象。荒草丛生，灌木杂绊，藤蔓牵连，隐约间还可见原本供儿童游乐用的一座小迷宫。园子外围的一圈石栏也早已是残垣断壁，颓败不堪。据说这块土地年底就要全部推倒以建新的学生公寓，因此虽在这一带清洁辖区内，通常是没有人会去管这片石榴园的。珠子顺着园外的环形小道，一路拔除杂草，暗自叹息，也只剩下这群石榴，不论园内荒废模样，年复五月，便盛放燃烧在艳阳之下。
“珠子姐姐，你拔完没有啊。太慢了，要不我们交换吧。”孟星野提溜着竹跟在珠子后面，快手捡拾好垃圾等着装草。
“不是说在学校里别这样叫我姐姐吗？”珠子压低声音提醒。
“那叫珠子妹妹好咯？”
“欸！”
“本来你就不比我大多少嘛，还比我矮——”
“不跟你说了。”珠子忿忿地哼了一声，顺手把一捋杂草往篓里一扔。
眼前的大男孩确实比珠子高出许多，想当年，还是个整天缠在珠子后面的小萝卜丁呢——珠子比孟星野大了只三四个月，两人幼时曾是同班同学和邻居。一年级寒假孟星野因为父母工作事由暂时搬到珠子所住单元的楼上，便插班到附近的小学借读。小孩子总是熟得快，没几天珠子就俨然变成照顾星野弟弟的小姐姐，一同上下学，楼上楼下也常常相互串门。不过这段相伴只持续了一年半，三年级升学的秋天，星野一家便搬回原来所在的城市。在星野刚搬走那会儿，珠子还曾时不时感到落寞，再也听不到屁颠屁颠跟在后面短一声长一声“珠子姐姐”的呼喊了。大概再也见不到了吧。然而新春伊始，孟星野忽然又出现在珠子面前，在老师的介绍声中缓缓走下讲台，走过她身旁，就这么坐在相隔她五十厘米的后座上。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。
原来你长这么大了。
你还好吗。
“诶，那个……今天下午对不起啊，害你被老师骂了。”
“还说呢，都不是因为你——哎，算了……”
“谁叫你平常对我不理不睬，那么冷淡呢。”
“我看你现在才是变得油嘴滑舌的——”珠子“呀”地轻叫了一声，缩回手指。虽然戴了手套，还是被草枝上的刺扎到了。那是一种会结出五彩浆果的植物，结籽的时节红的紫的青的小小果实簇拥成一束，十分好看。小时候还常拿鲜艳的果汁凃满手掌印在别人家墙上恶作剧过，当然也免不了两人一起拎去挨骂。
“怎么了？！被扎到了吗？”孟星野急忙询问，握住珠子的手腕想要察看。
“我自己来！”珠子条件反射性地甩开孟星野的手，又尴尬了一下补充道：“不要紧的，就是刺了一下。”珠子脱下手套，左手摁住右手食指，把扎到地方往外挤。红色的液体膨胀、汇集，滴落在地上。那一滴鲜红正落在珠子蹲着的影子里，慢慢渗溶、扩散，变得黯淡。
天色忽然阴下来。夕阳收敛了光辉，云层遮蔽。一阵风起，刮起了尘土的腥味。几滴雨点零散而下。
“下雨了么？”“不会吧，刚才还那么大太阳。”大家疑惑的话音未落，一阵急雨劈头盖脸就浇下来。周围居民楼的铁制雨棚顿时打得砰砰咚咚响。
“搞鬼，好端端的下他妈这么大雨！”难得平时温文尔雅的班长此时也咒骂了一句，“大家收拾东西快回教室！”
一群人手忙脚乱抱着、拖着工具就跑，大雨中不知谁喊了一句“抄近路！”，就有人带头率先从石栏的缺口处穿过，于是大家便纷纷跟上，径直穿过废弃的石榴园，在雨中狂奔。
晚自习的下课铃终于响起。汲着湿嗒嗒的鞋子，贴在身上的衣服都已半干，珠子恨不得拽起书包立马就飞回家洗个热水澡。“等我！一起走。”刚出教学楼，孟星野便从身后叫住珠子。
诶，又要干嘛，现在明明不顺路嘛。珠子心里嘟囔着，又不得不停下脚步等他。
大雨早已停歇，路灯下的光也被洗得明澈清爽，不似往日昏沉。两人混在放学的人潮里，默默前行。
“今晚月色很好呀。”孟星野淡淡说道。
“嗯？”珠子抬头才注意到，月亮已经出来了。
“那个，珠子，我有东西……”孟星野在身上口袋里掏着，一番摸索似乎不见，又翻开书包找寻。
“找什么啊？”珠子奇怪地看着他。
“不见了……”
“啊？”
孟星野垂头丧气，一副懊恼表情。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，拉起珠子的手就跑。“我知道了，肯定掉在那里！”
被连拉带拽的珠子没有机会挣脱孟星野的手，只好跟着他往校园深处跑。
“等一下，你还没说我们去哪儿啊！”
“去下午那个园子里！肯定是躲雨的时候跑掉的。”
“什么东西啊，非要现在去找么……”
“是……反正很重要啦。”
两人一口气奔至石榴园，珠子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。“才跑这么一下你就不行啦，你平常不是跑得挺快的吗，哈哈。”孟星野调侃道。
撑着膝盖喘了好一会儿，珠子才开口反击：“我又不是你，四肢发达——”后面一句话被珠子又生吞了下去，想想好像孟星野的头脑比她还机灵，于是便转移话题：“你到底要找什么啊——”
“一把刀。”孟星野拨开垂下的枝蔓，踏进园子里。
“刀？！”
“也不是真的刀啦，是装饰用的小挂坠，用黑色的线系着的。”
“你买这个东西干什么？”
这可不是买的，孟星野在心里暗暗撇嘴。“反正你帮我找就是啦，话这么多。”
“有你这么拜托人的吗！”真是，珠子一边抱怨一边沿着他们当时跑过的路线分头寻找。
姐姐啊，你还真够迟钝的，今天不就是初八你自己的生日么。孟星野不禁好笑，本来今天下午就想送给她的，可惜被一场大雨搅乱。
深蓝的天空，一弦清月。雨后的石榴园里竟然汇聚了许多小溪流，沟渠纵横，大大小小的水洼遍布园中。潺潺水波，细碎月影。珠子转头望了望孟星野的背影，夜色已深，却倍感宁静心安。寻至一处水洼时，珠子的脚貌似踩到了什么东西。向下一瞥，有暗暗的反光闪烁，于是蹲下查看，洼边的水里躺着一把小刀。珠子伸手去捡，在拿出水面的那一刻，借着月光看清了它的模样。物件虽小，却略感沉手。刀柄繁镂，宛如鹿角；刀鞘错金，石榴满纹。
听见身后草丛的异响，似有水花溅落之声，孟星野回头叫道：“珠子，你没事吧？”
“我没事，就是绊了一下。”珠子站起来，微笑着朝孟星野挥挥手。脚下的水洼涟漪起伏，月亮的影子也随之破碎涌动。
“你找到了吗？”
“还没有。”
“今天太晚了，要不我们回去吧，下次再来。”
“抱歉啊，没帮到你什么忙。”
孟星野怔了一下，从另一边草丛走过来。“我送你回家吧，晚上你一个人不安全。”
“嗯。”下颌轻点。
两人走近石栏的一处断缺，孟星野先跨了过去，见珠子行动似有微跛，便问道：“脚还行吗？我拉你。”
“谢谢。”珠子轻轻牵住伸出的手。眉眼梢处，桃花婉转；唇若含珠，笑意微扬。月色似玉，无星无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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